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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      乘車上成都(宋煒)

            類型:現(xiàn)代詩詞-第三代詩群(新生代,新世代,后新詩潮)

            這是一件漫無邊際的事:
            要經(jīng)過數(shù)不清的地方(其中有
            兩個(gè)必要的渡口),一閃而逝的田疇,
            四川西南的桉樹林,整整一天的期盼,
            汽油味,嘔吐和顛簸,直到
            天黑了,你來到一個(gè)熟悉但不可測的城市,
            滿眼的燈火一頭闖來,
            掛上你沉重的眼皮。
            是的,未滿十歲時(shí)我曾有多次
            從沐川搭便車上成都;
            每一次我都用沿途蒙塵的景色
            培養(yǎng)小小的耐心。我告訴自己:
            “前程遠(yuǎn)大,但迎來的主要是親戚家?!?/footer>
            不過這也夠規(guī)模了:爺爺?shù)娜惩龋?/footer>
            小表妹調(diào)皮的重慶口音,舅舅年輕時(shí)的畫冊,
            長兄的連環(huán)畫,下街的高房子,
            口子上提勁打靶的老哥子,
            隔壁的小偉偉,斜對門的臘春,
            當(dāng)然,還有我無知的學(xué)校,亂彈的琵琶。
            老天同意,這些事對于我可是真正嚴(yán)重的。
            一整天我用這些來對抗汽車的喧鬧,
            不與人說話,中午在路邊的小飯館里
            專心吃沐川沒有的花菜或別的什么。
            我感到我的世界真是太大了,并且
            是經(jīng)過精選的:這么多遇得到的人和物,
            我未來那要命的前途,一切不可知的東西,
            都和我此時(shí)有關(guān):上成都。啊,我要
            好好記?。何?,和我有關(guān)的這些都是重要的。
            雖然在路上,但前方有一個(gè)固定不變的
            小世界在等待我的到達(dá)。我暗暗這么想,
            不覺中養(yǎng)成了童年的自我中心論。
            他們付了賬,汽車又上了路。我父親
            讓我瞌睡一會,但剛睡著又給叫醒。
            我矮身躲藏,汽車安全通過了檢查崗。
            終于來到一個(gè)偶然的地方,汽車停住,
            “尿脹了的快屙?!蔽胰隽艘淮笈?。
            突然我看見路邊停著的另一輛車上
            有一個(gè)和我年齡相仿的孩子,他在車窗后
            一小塊陰影中低著頭,仿佛有所思。
            我一下子被他出神的姿態(tài)嚇住了:
            他也正想他那即將抵達(dá)的另一個(gè)成都嗎
            (他的車朝向與成都相反的方向)?
            一瞬間我看清了他的全部念頭。
            我肯定,但不相信。
            呀,這個(gè)世界上每個(gè)人都在等待進(jìn)入一個(gè)
            特定的小世界,都這么重要,不可少,尤其是
            對一個(gè)在路上的孩子來說,
            他朝向它,是在奔前程!
            后來我知道這是童年的形上學(xué),
            它比老年的智慧所導(dǎo)致的玄學(xué)更可怕。
            “既然人人如此,繞著我團(tuán)團(tuán)轉(zhuǎn)的小世界
            還能保住它獨(dú)一無二的地位嗎?”
            剎時(shí)我感到了迷惘,但還不至于
            導(dǎo)致消極到底的想法。我又被汽車?yán)吡恕?/footer>
            在以后的旅程中我反復(fù)想:
            “如果我和他一樣,我是否還能
            在成人后出類拔萃,從我必將
            遭遇的日常生活中脫穎而出?”
            但是不,天黑時(shí)汽車駛?cè)肓顺啥际校?/footer>
            萬家燈火,每一個(gè)窗戶后都有人,
            我明白無誤:每一個(gè)人都有他自己
            重如泰山的生命、命運(yùn)或理想。
            到家了,熟悉的舊家具
            還能讓我剛受到打擊的心驚奇嗎?
            一天又一天,我在街上玩耍,在家里
            練琵琶,在學(xué)校讀書,或因貪玩而挨打,
            --啊,我終于又情難自禁了:“這一切
            對于我是何其重要,哪怕人人都有這一切!”
            我不停地喃喃自語:“只要我活著,只要我活著。”
            一瞬間,我童年的自我中心論就給了我力量。
            我開始苦讀,寫東西,這么多年了,
            到今天突然發(fā)現(xiàn)我的想法早變了--
            現(xiàn)在我以為自己太卑小,如滄海之一粟,
            妄自菲薄,動(dòng)輒就自貶,說空話,
            大而無當(dāng),灰心日甚一日。
            我承認(rèn)自己是日漸老邁了。
            可是今天我猛然回想起這向上的童年,
            乘車上成都,在激烈的思想斗爭之后,
            敢于承認(rèn)自己很重要,并且人人都重要,
            不消極!不虛無!啊,今天我要說:
            那是一個(gè)多么顯而易見的想法,一個(gè)
            多么兇的想法!
            93,6,3.黃昏-夜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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